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乾元(六)

關燈
乾元(六)

裴燼自雨幕中緩緩擡起頭。

那張棱角分明的臉被暴露在幽然燭火之下。

身後是無邊夜色, 身前是潑天雨幕,他黑色碎發落在眉間,更顯冷戾俊美。

裴燼並未看向出聲的人, 眼睛只盯著溫寒煙。

“讓你等我回來,怎麽你卻一分一秒都安分不下來。”

他松開捂住她眼睛的手, 長袖一掃, 昆吾刀嗡嗡作響斬碎水鏡, 於雨夜裏盤旋一圈, 呼嘯落在他掌心。

裴燼低頭看她, 他身上染著濃重的血氣, 身後拖著一具血肉模糊的屍首, 語氣卻依舊是漫不經心的,帶著點懶洋洋的戲謔。

“阿煙, 我可以把你出現在這裏,理解為迫不及待想見我麽?”

雨聲淅淅瀝瀝落入耳畔, 連帶著空氣中的濕意也氤氳開來,整片空間裏唯一的熱度,仿佛便是來自於覆在眼前的這只手。

裴燼通身氣勢全開,魔氣沖天殺意凜然。

漫天雨幕落在他身前時, 被一抹沈浮的魔氣自發隔絕開來, 纖塵不染, 以至於掌心依舊是溫熱而幹燥的。

“哪裏有讓美人千磨百折,辛苦來尋我的道理?”

他輕撫她後心, 冰冷的刀柄觸碰到她, 分明是堅硬的, 卻似乎帶著溫柔。

“我來找你了。”

但溫寒煙依舊能夠在沈澱的水汽之中,聞到一抹淡淡的血腥氣, 從身後源源不斷地傳遞過來。

剛落回實處的心再次莫名高懸起來。

“你受傷了?”溫寒煙想要掙開他的手,裴燼搭在她眼前的手卻愈發用力。

“我沒事。”他低冷的聲線散入雨幕之中,朦朦朧朧更辨不清情緒。

“這些——”

“是一個老朋友一千年便該流幹了的血。”

溫寒煙睜開眼睛,看見裴燼渾身浴血,冰涼而桀驁地立在她身邊。

每一個瞬息過去,他身後那具慘白的屍身便化作光羽雕落一分。

直至她擡眸的這個瞬間,屍身已化作萬千光點潰散,融化在無盡的雨中。

雖然那屍身頸部之上鮮血淋漓,但僅看他衣著打扮,溫寒煙瞬息間便看出,此人正是雲風。

她也曾見過司槐序羽化之時的模樣,宛若漫天流風回雪,晶瑩的光羽倒轉入天際,再也消失不見。

此刻雲風羽化的速度卻比司槐序快得多,宛若泡沫一般,風一吹便散了。

——顯然早已隕落多年。

溫寒煙怔然:“這是怎麽回事?”

裴燼還未開口,一塵禪師便了然一笑。

“沒想到,你竟當真如此冷酷絕情。”

他那張面白如玉、悲憫恤苦的臉上,流露出一抹奇異而嘲弄的弧度,“明知他當年因你而死,現下卻竟然還狠得下心對他痛下殺手,親手讓他死無全屍,神魂俱滅。”

溫寒煙心念一震,雲風竟然早已死了?

難怪她於大覺殿中所翻閱的記載裏,雲風生平極為簡略,且少年時同後來簡直心性大變。

那這麽長時間以來,瀟湘劍宗師祖究竟是誰?

他們日前遇上的,又是何人?

溫寒煙心頭陡然攀爬起一抹冰涼的預感。

她緩緩轉過眼眸,望向不遠處負手而立的聖僧。

“若一早便知道,你知曉他已經死了一千年,昨日我便也沒必要多此一舉,班門弄斧,耗費靈力操控這一具身體,在你們面前演那麽一出戲。”

火光幽然自房中湧出來,卻驅不散這夜色,微弱的光暈映亮一塵禪師半張臉。

溫寒煙陡然意識到,她心底察覺到的違和感究竟從何而來。

一塵禪師臉色很好,絲毫看不出昨日強行出關的虛弱內傷。

溫寒煙神情微變,心底劃過一抹極清晰,卻又極不可思議的預感。

她一字一頓問:“先前出現的雲風,一直都是你?”

因而他故意讓雲風來了又去,以一塵禪師本體佯裝庇護的模樣,有意讓他們卸下防備。

若他們當真全無半點戒備警惕,今夜說不定當真要被甕中捉鱉,打一個措手不及。

一塵禪師笑而不語,雙手掐了個靈訣,自虛空中祭出一枚巴掌長的根莖。

他並不藏私,大大方方將根莖扔過來,溫寒煙正欲擡手去接,卻被裴燼按住動作。

他聲音在雨聲中顯得模糊而懶淡。

“阿煙,既然當著我的面,便不要去收旁人贈的禮了。”

昆吾刀尖微挑,將那枚根莖貫穿,裴燼垂眸掃一眼,神情辨不清喜怒。

一塵禪師見他神情,便知他已看出端倪:“跡星想必二位都已見過。”

他視線向下,無波無瀾落在被刀尖刺穿的根莖上。

“這便是跡星半數本體,我對其鉆研良久,才最終得來醉青山,用在你們身上,倒顯得暴殄天物了。”

溫寒煙渾身血液驟冷,她回想起那些不知疼痛,不知思緒、只知殺戮的榕木人。

可雲風不一樣。

他眼眸色澤黑潤,榕木人卻偏淺淡,他行動也自如,榕木人則僵滯怪異。

一塵禪師似是看出她疑慮,宛若師長般徐徐開口,“尋常醉青山,自然困不住瀟湘劍宗嫡子。於是我又以裴氏蠱和東幽陣法相輔,這才勉勉強強控制住他。”

溫寒煙眉梢收斂,敏銳地捕捉到怪異之處:“你身為即雲宗中人,又怎會知曉裴氏蠱是如何制的?”

這一次,一塵禪師只掀了掀唇角,並未作答。

他看向裴燼。

“難怪。”他撫掌笑道,“難怪世人皆說雲風不良於行,是為你所害,你卻從未為此辯解過半分,原來你一早就知道他已經死了。”

“裴燼,那些流言倒並非我所散布,只是一木難支圮廈,墻倒眾人推。乾元裴氏遭逢血變,你身負累累殺孽,於整個九州而言,究竟何事為真,何事是假,已經無人在意了。”

一塵禪師掌心把玩著白玉佛蓮,玉色襯得膚色愈發白皙,這是一雙不似沾染血腥的手。

“許多事過去太久,我以為自己早已忘了,今日一見這用了千年的肉.身零落,倒讓我冷不丁回想起些趣事來。”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他似是回想起什麽,輕輕一嘆,片刻又微微笑道,“當年為雲風種下醉青山之時,他倒是頗有骨氣,著實令我刮目相看。”

夜色冷寂,空氣中靜得只能聽見遠遠近近、模糊而嘈雜的雨聲。

“雲師兄,你怎麽了?臉色看起來不太好。”

雲風按著眉心,勉強勾起僵硬的唇角,露出一抹不算太好看的笑意。

“我沒事。”

他總覺得身體裏有東西在鉆,時而掠過經脈,時而沒入心肺,時而又像是一種錯覺。

但身體一日比一日僵滯,思緒有時也陷入混沌。

他時常走神,回過神來的時候,甚至記不清自己究竟為何出現在這裏。

雲風覺得自己應當是出了什麽問題,卻又摸不透問題究竟出在哪裏。

但除了那些時常恍惚,宛若出現錯覺一般的征兆,他並未感受到其他的不適,一時並未放在心上。

只當是太累了,回洞府休息便能好起來。

雨聲敲打瓦檐,不眠不休。

雲風回到案邊盤膝坐好,右手冷不丁似是失了控制一般,用力掐上自己的脖頸。

他瞳孔驟縮,試圖將自己的手放下去,可手指卻不聽使喚,越收越緊。好在左手依舊好端端地,憑借著一種本能糾纏上右手,兩只手在頸間不斷用力牽扯,手背上青筋暴起。

這是無論誰看,都會覺得極其詭異的一幕。

漆黑的雨夜之中,一個人孑然端坐於桌案邊,一只手掐著自己的脖子,另一只手掐著這只手。

死寂的空間裏,除了洞府外若有若無的淅瀝雨聲,只剩下雲風艱難的喘息聲。

這究竟怎麽回事?!

他失心瘋了嗎?

失心瘋卻在沈寂之中愈演愈烈,漸漸地,那只不聽使喚的手竟開始艱難地掐訣。

靈訣化作刺目的靈光,宛若一把鋒銳的短匕,一下一下戳刺進他的丹田。

雲風咳出一口血,支撐不住倒在桌案上。

他想出聲,卻發現就連喉嚨都仿佛不再屬於自己,他張開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洞府外人來人往,熙熙攘攘,他獨自一人困於最熟悉的洞府之中,被最熟悉的一只手幾乎碾碎丹田經脈。

轟——

雲風咬牙,用還能勉強控制的左手一掌掃落桌案,上面擺放著的東西稀裏嘩啦墜落下來。

若是落到地上,這樣大的動靜,定能引起旁人註意。

但那些東西終究沒能落在地上,一道柔和的靈力恰在此時凝於虛空,化作一張柔軟的網,將沈重的桌案和香鼎盡數攏於其中,又極有禮貌地輕飄飄擺了回去。

就連位置都分毫不差。

雲風強忍著疼痛,牙關緊咬擡起眼,看見陰影處露出的那一片衣擺之時,眼神倏然凝固住了。

另一道聲音在安靜的房間裏突兀地響起,不知已看了多久。

“能夠看到雲施主這副表情,還真是難得。”

雲風心緒激蕩,張口又是一口血噴出來。

“是你……”他艱難地擠出兩個字來。

視野之中,一道身影緩步自陰翳之中走出,面如玉眉心一點紅,白袍衫金袈裟,金絲佛蓮盛放欲滴。

“雲施主,何必執著。”一塵禪師在距離雲風不遠的位置停下來。

這個位置微妙,近到仿佛觸手可及,卻又任憑雲風如何掙紮,都無法觸碰他一片衣角。

“只需要放松下來,睡上一覺,一切痛苦都會過去。”

雲風在口腔裏嘗到血腥味,他越發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思緒也開始飄忽。

他拼盡全力咬住自己的舌根,唇畔逸出的血痕不知是內傷還是別的什麽。

“你究竟,有什麽目的……”

一人垂死頑抗,另一人卻雲淡風輕。

一塵禪師居高臨下俯視著雲風,片刻微微一笑。

“不過是有些要事需與裴施主詳談,只是,他卻似乎並不願同我多說。”

他嘆息一聲,似悲憫,又似可惜。

“只好借雲施主身份一用。”

雲風驚咳兩聲。

竟與長嬴有關?

莫非是因為乾元裴氏近日驟變,尋得的玄都印……

雲風意識已開始混沌,聽見“裴施主”三個字,卻又掠過片刻清明。

‘咱們一人一卷。’

‘還真是個好東西,我這卷畫,竟有安魂之效。即便是生了心魔,有它庇佑,應當也能沖破萬難,羽化登仙也非不可能。’

‘怎麽了長嬴,你不要?’

‘我一不求上進,二無心魔,這兩卷至寶即便放在我這,也是浪費。’

‘無用?怎會無用。’

‘好兄弟!’

雲風咳出一口血,卻倏然笑了。

還當真被說準了,這卷九州山河圖,於他而言並非毫無用處。

雲風不知自己身上究竟被做了什麽手腳,但身體不聽使喚,意識淩亂,多半與心魔有關。

死馬當活馬醫……

那卷九州山河圖,就被他放在桌案邊博古架之上。

一塵禪師眸光微斂。

渾身浴血的白衣青年啐出一口血沫,那張向來笑意盈盈的臉上,緩緩浮現出一抹嘲弄。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雲風一邊咳血一邊笑,“雖不知你究竟要做什麽,但想要我的身份,便註定了是癡人說夢。”

說罷,他艱難控制著自己的身體,往旁邊挪動。

博古架分明就在不遠處,可這平日瞬息可至的距離,雲風卻爬了足足半個時辰,渾身鮮血淋漓,皆是被他自己親手撕裂的血肉。

終於,那雙沾滿了自己鮮血的手,砰然扣緊了博古架上那卷從未被打開過的畫卷。

拖拽出斑駁血痕。

半個時辰過去,一塵禪師依舊負手立在原地,就連姿勢都沒變過半分。

他靜靜垂眸,看著另一個人在生死之間負隅頑抗,垂死掙紮。

直到最後一刻,他才不緊不慢地上前,輕巧一腳踢開那卷血汙遍布的畫卷。

“這是你贈予貧僧的見面禮嗎?”他唇角微勾,“既如此,貧僧便敬謝不敏了。”

畫卷被這一腳踢開,咕嚕嚕滾向遠方,沒入光線穿不透的黑暗。

雲風沒有回答,他咬牙調轉方向,眼下他渾身沒有一處不在疼。

但只有這種疼痛,能夠提醒他自己,他還活著。

他還是屬於自己的。

傷害自己需要莫大的勇氣,也在疼痛降臨的那一瞬間感受到比任何時候都濃烈的絕望,但現在,他什麽都感受不到。

他只能看見那卷九州山河圖。

雲風咬牙向前爬,地面上拖拽出一條長長的血色,他一邊向前挪動,一邊不斷地撕裂自己的傷口,折斷自己的關節,那柄如金玉般漂亮的折扇,也無風自動,嗡鳴著飛掠而來,一下又一下地刺入他的身體。

十八道飛劍發出哀鳴,它們似乎也不願。

雲風眼前盡是血色,只能看見那卷越來越近的九州山河圖。

時間在這片空間裏無限拉長,雲風手指抽搐著艱難觸碰到那卷冰冷的畫卷,一只纖塵不染的靴子陡然踩住他的手。

那一腳看起來溫和,狀似不經意,用力卻極大,只一瞬間,雲風掌心骨骼盡斷。

他克制住幾乎逸出喉嚨的痛苦,耳邊落下一道嘆息般的聲音。

“雲施主,你知道嗎?”

一塵禪師輕聲道,“你方才往前爬的樣子,像極了一條狗。”

雲風滿嘴都是血,他意識朦朧,本已是強弩之末,被這一腳碾下來,更是動彈不得,耳畔一陣又一陣的轟鳴聲。

轟鳴聲中,他仿佛聽見心裏珍藏了許多年的聲音。

“雲風?”

“雲風,你在裏面嗎?”

那聲音似有似無,由遠及近,逐漸像是緊緊落在耳畔。

雲風瞳孔陡然緊縮。

是流華……

流華師妹。

一塵禪師依舊維持著碾他手背的姿勢,目光則落在緊閉的門上,洞府內一片狼藉,並未燃燈,那雙眼睛也更顯黑沈,辨不清在想什麽。

他的聲音聽上去有點意外:“原以為襄王有意神女無心,今日一見,倒是沒想到你們間情孚意合。這麽一來,貧僧豈非拆了一樁天賜的好因緣?”

片刻,一陣衣料摩挲的簌簌聲響傳來。

一塵禪師低身。

“聽聲音如此急迫,或許此番玉施主來尋你,是有要事相商。不若貧僧讓她進來,看一看你?”

雲風猛然擡眸,眼眸猩紅,目眥欲裂。

“不願意?”

一塵禪師俯視著他的表情,須臾輕輕一笑。

“看來還是不夠。”

“那貧僧送她一起下去陪你。”

雷聲轟鳴,耀目的電光蛛網般攀爬,撕裂漆黑的雨幕。

千年過去,一塵禪師的面容並沒有太多的變化。

他看著裴燼,不疾不徐道,“只是沒想到,雲施主平日裏看起來懶惰,骨子裏卻極剛硬。貧僧不過一句玩笑話,他竟為了玉流華而不惜自爆元神,永生不入輪回。”

說著,他笑一聲,“但這樣完美的身份,貧僧怎麽可能允許與它失之交臂?那一夜,也是今日這樣的雷雨天,我的神識掌控那具肉.身的時候,疼得渾身都在顫栗。”

“那時候,我便發誓,這種痛,日後我一定要加倍奉還。”

說著,一塵禪師的視線向下,落在裴燼隨夜風鼓動的袖擺間。

“如何?”他溫和微笑了一下,“這荒神印的滋味應當能讓你也體會一二,不過倒是令人惋惜,這疼痛,你看起來很習慣。”

裴燼薄唇微翹:“比不上你鳩占鵲巢,自導自演。”

他聲音落在溫寒煙耳邊,她耳邊卻似驚雷陣陣,久久不得平息。

荒神印……

竟是這麽來的。

一塵禪師以雲風身份廢裴燼右手,無異於斬斷他前半生風發意氣,淩然傲骨,又在他心上紮一把飲血刀,甩不脫,拔不掉。

“分明身為佛修,心性竟如此陰損,睚眥必報。”溫寒煙緩緩冷笑出聲,“簡直愧對即雲寺規訓。”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一塵禪師雙手合十,輕撚著白玉佛蓮,“溫施主,你並非我,更不知我之苦艱,眼下又有何資格置評。”

溫寒煙眼神極冷,宛若冬夜裏化不盡的霜雪。

“雲施主死後,神魂俱滅,我便徹底接管了那具身體。”

一塵禪師看著裴燼道,“只是修士自爆,到底傷了根基,我卻有要事在身,顧不得細細調理,便緊隨著去問你玄都印的下落了。巫陽舟將你救回乾元裴氏後,那具身體便實在支撐不住,從此不良於行。”

“雖不知你與裴燼之間,究竟有什麽深仇大恨。”

溫寒煙深吸一口氣,“但因你一己之私,多少無辜修士命喪黃泉,佛修向來將因果輪回,你就不怕造業深重,來生有償不盡的果?”

一塵禪師看了她片刻,撫掌輕笑:“溫施主,誰說貧僧只造業,不行善?”

他慢條斯理道,“你拜入瀟湘劍宗之後,親眼目睹雲瀾屠盡青陽溫家村,被他帶回瀟湘劍宗時已生心魔,高熱不退,險些喪命。”

“是雲瀾求貧僧出手救你性命,既如此,那枚種下的無妄蠱,於你而言,又究竟是善念,還是惡念呢?”

“更何況,這無妄蠱還陰差陽錯,促成一樁姻緣。”

一塵禪師註視著溫寒煙和裴燼緊貼的一枚,倏地一笑,“但是,溫施主,你當真知曉你這位枕邊人,究竟是什麽樣的人嗎?”

溫寒煙眸光冷冽:“他是何人,無需旁人來告訴我。”

一塵禪師輕笑:“是嗎?”

“那他又是否將他的一切,都盡數對你坦誠相待呢?”

溫寒煙眉間輕蹙。

下一瞬,漫天靈光傾落而下,宛若星河懸垂,明明滅滅的咒印梵文似一場更浩蕩的雨,紛紛揚揚落下。

溫寒煙感受到一陣強烈的吸引力,她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前倒飛而出,渾身靈力都仿佛在這一刻滯澀,分毫不得調轉。

鋪天蓋地的幻象包裹住她,雨夜在這一刻仿佛被撕裂成碎片,無數光點破空而來,視野中的一切都扭曲成光怪陸離、支離破碎的畫面。

溫寒煙腦海中一陣嗡鳴,仿佛有一記無形的重錘淩空砸落在她識海之中,神魂陣陣激蕩,天旋地轉之間,她近乎感受不到自己。

就在這時,一只手用力扣住她手腕。

溫寒煙聽見一道壓抑的悶哼聲,她在狂風中擡眸,扣在腕間的手指修長骨感,此刻卻微微發著顫,似是脫力,又似是疼痛。

身後是一陣強光,她皺眉瞇起眼睛,腕間的力道顫抖著,卻毫無松開的意思。

那些扭曲的幻象仿佛被這只手碾碎,溫寒煙猛然找回幾分清明。

她聽見裴燼的聲音,因克制而顯得低啞。

“我在你面前的時候,可不要走神。”

溫寒煙下意識用力回握住他的手,但就在她指腹觸碰到那一層薄薄的袖擺之時,她感覺到腕間的手再次輕顫。

那是裴燼的右手。

荒神印是什麽樣的東西,哪怕是一陣風,一滴雨落下來,於裴燼而言都無異於刀山火海的煎熬,更遑論如此用力地扣緊她。

溫寒煙指節微蜷,在意識給出一個明確的答案之前,身體已經本能地放松了力道。

她不能……更不願他再為她而受傷痛苦了。

裴燼黑眸中倒映出白衣女子逐漸遠去的剪影,周遭罡風驟起,拂動他玄衣獵獵狂舞。

他擰眉反手一把將昆吾刀深深紮入地面之中,再次伸手去抓溫寒煙的袖擺。

但方才右手用力過大,眼下劇烈的痛楚近乎麻木了知覺,裴燼強行踏前一步,喉中還是克制不住咳出一口血沫來,左手按住右手手腕悶哼一聲。

只這一瞬間的毫厘之差,溫寒煙飛揚的袖擺掠過他指腹,然後極速向後倒退。

在兩人錯身而過的一瞬間,溫寒煙似有所感,在刺目的強光之中睜開眼睛,看見裴燼那張俊美無儔的臉離她越來越遠。

在另一側,是另一個她不算熟悉,卻也並不陌生的他。

銘文拼湊成幻象,一道玄色的身影立在風中。

他更年輕,也更顯冷寂,一身冰冷的血腥氣,幾乎融於夜色之中。

溫寒煙聽見四面八方傳來的聲音。

“溫施主,先前並未讓你看見你的恐懼,是貧僧顧慮不周。”

“你不同於任何人,你的恐懼並非浮於表面,也並非落於你自身之上。”

“你不恐懼死亡,不恐懼過往陰霾,不恐懼未來,你看起來,是一個無堅不摧的人。”

“但是每一個人,都會有弱點。”

這聲音忽遠忽近,宛若狂風過境,下一瞬卻又散作雲煙,尋不到蹤跡。

“裴燼的弱點是你,所以他來了。”

“而你身在此處,也並非真正的無欲無求。你的弱點,你想不想知道是什麽?”

那個聲音停頓了一下,一陣狂風呼嘯而過,似乎有誰悠悠然笑了一聲。

“溫施主,你真正的恐懼,是虧欠。”

“你害怕虧欠旁人,害怕旁人因你而受傷,甚至因你而亡。”

“你習慣去做犧牲的那一個,卻並不習慣去承旁人的情誼。”

說到此處,風收雲散。

“裴燼為你付出良多,這應當讓你很痛苦吧?”

一塵禪師緩聲笑道,“你不是一直很想知道,當年裴燼屠盡乾元裴氏的真相嗎?”

“今日,貧僧便將一切都給你看。”

一道腥風吹散他古怪的笑意。

“但願你在看完這一切之後,還能像現在這樣在意他。”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